葵藿不疑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霍卫】【刘卫】不是孩子

“带了个孩子?”卫青放下手里的杯子,抬头望着回话的家仆。

“对啊,都到大门口了,估计说话间就来了!”家仆听见身后有动静,转头看了一眼,“您看,这不巧了嘛!”

霍去病引着身边小童走到卫青跟前,示意家仆退下,自己行了个晚辈的礼,又叫那个孩子也依样行礼,“子孟,这是舅舅。”

“今天倒是有些大人的样子了。”看着外甥领着个孩子一板一眼行礼,卫青忍俊不禁——哪次过来不都还是一副小孩样,围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边说边嚷嚷饿,要吃舅舅府中的点心,时不时还动手动脚地撒个娇。若是那幅样子被骠骑将军手下将士看了去,准保要吓呆好几个,“子孟?这是……你弟弟?”

“你不是叫我去看他嘛……他……”霍去病皱皱眉,“他一见面就给我跪下了。倒是子孟,是个老成稳重的。”

卫青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那个“他”是谁。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道:“既带回来了,就好生安顿着吧,左右你自己也开了府。”

霍光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听着兄长和舅舅谈话。却不想卫青突然叫他——

“子孟,你兄长在军营里事情多,若是有顾不到的地方,你来我这边也是一样的。只是长安不比平阳,你行事还要低调谨慎些。”

“子孟明白,多谢……多谢大将军教导。”霍光注意到先前自己喊“舅舅”时兄长略有别扭的表情,尽管面上不显,但他确定霍去病就是有些不痛快。

“哎呀我都和他讲过了!”似乎弟弟的改口真的取悦到了他年轻的兄长,霍去病上前坐在卫青身边,扯着卫青的袖子晃荡,“舅舅当初带我的时候不也是这般吗?如今,我也这样带子孟。您就不要操心他了!对了,今天李伯回来了吗?他告假这几天,我总觉得那炙羊肉味道不对……”

“好,去病不用我操心了!”卫青笑着扯开霍去病拉着他袖子的手,“晃得我头晕!李伯还没回,不过今天厨下做了些别的新鲜玩意……”

两人一同起身,天青色和暗红色的衣摆紧挨着,留下一片清晰的影子。

“子孟跟上啊,别那么拘束,就像在家里一样。和你兄长学学!看他多自在,一进门就要东西吃。”卫青回头对霍光笑着说。那个笑容像门外的阳光一样,温暖地晃着霍光的眼睛。

“他头一次来就赶上新做的点心!舅舅你偏心!”霍去病嘴里胡搅蛮缠,霍光走在旁边却听得出他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点心。

“多大了?怎么还和弟弟争宠呢?今天的点心你一块也别想了!”话虽如此,但卫青语气里的纵容是怎么也抹不去的,“你们都一样。”

 

不,还是不一样的。

很久以后,奉车都尉霍光去探望这位深得君恩位高权重的大司马。进门时,卫青正望着天空,良久,他转过头来对自己微笑。霍光努力想把这个微笑同多年那个午后联系起来——可他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卫青那样的笑容了。

他说,“子孟,你做的很好。”

霍光相信自己听见了卫青笑容下低不可闻的叹息声——他知道卫青对自己的关照和疼爱都是真心的;只不过他偶尔也会想:也许,卫青在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但这都是后话了。

 

霍光在那顿饭中看见了威名赫赫的骠骑将军私底下的另一面,只对着最亲的人的那一面——是河东平阳他那位父亲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的。

他还听见他们在讨论朝中事:税收,币制,军马,日后的战事规划……

以及未央宫的那位皇帝。年少的霍光很诧异,因为无论是舅舅还是兄长,在提起那位时似乎都没有太多臣子应有的诚惶诚恐和诸多顾忌。舅舅调笑着说“也是难得见他现在还会气成这样”,兄长则不客气地回应“说得好像他一直脾气多好似的”。

这样的经历还有很多。大多数时候,霍光只是静静地听着,不过日子久了,舅舅和兄长也开始就一些事问他的看法,并不时提点几句。

 

当他随着同样年轻的刘洵去祭拜宗庙祭拜先祖时,望着茂陵高高的封土,他心里想到的却是昔年长平侯府的饭桌。他在朝中屹立多年,行事低调缜密而又干脆果决。也不是没人议论:到底是那两位带出来的,难怪孝武皇帝会看上他。霍光其实是有些同意这些人的:毕竟除了自身性格使然,卫霍二人多年的言传身教也对他影响颇深,尤其是卫青——他毕竟执掌内朝一直到最后。

“大将军,请上车架。”小黄门恭顺地候在一边,霍光甚至能想象皇帝派他传话时心里有多忐忑——可这一切原本的安排并不是为了这样。

 

“大将军,请上车架。”

霍光听见车舆里卫青说了句什么,然后便传来皇帝爽朗的大笑声。

“霍去病,你舅舅说你呢!哪有你那么带孩子的!我看子孟也不适合从军,就这样,让他跟朕身边。好好的孩子再让你教坏了……”

“陛下当年也是这么说舅舅的!”马上的骠骑将军不服气地回到,“可舅舅把我带得很好啊!”

“放肆!你把朕放那儿去了?那是朕教的好!你舅舅还不也是朕带出来的!”话虽如此,可皇帝言语中的笑意和骄傲是藏不住的,“你多大人多大官了?还整天舅舅长舅舅短的,也不怕子孟笑话!”

霍光没想到话还能扯到自己头上,赶忙答到:“臣不敢。兄长和舅舅感情深厚,臣自然是高兴的。”

“你们都少说几句吧,若是吓到子孟,去病怕是要第一个哭给臣看。到时候陛下去哄?”卫青温温柔柔地插了句嘴。

这句笑话同霍去病带着点气恼的“舅舅”和皇帝低声的笑骂“你就知道向着这小子”交织在一起,从那天那阵金色的风中一直飘到了很久以后。

 

“回宫后还有大宴,陛下若是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到了时间再过去也是一样的。”霍光坐在年轻的天子身边,看着他疲倦地眯着眼睛,低声询问着。

“无妨。大将军为国事日夜操劳,尚不言累,朕又岂能轻易懈怠?”

果然,霍光在心里自嘲地想着,自己同这位皇帝,怕是永远都不能如孝武皇帝和他的大将军一样坦诚相待,谈笑风生吧。

“朕今日拜祭宗庙,深感大汉创业守成之不易。高祖诛暴秦而成大业;文景与民休息,天下晏然;孝武皇帝远驱匈奴,和抚四夷。然,高祖曾言其功首推三杰;至于武帝,则有卫霍可安社稷。今大将军历三朝,佐君王,理阴阳,附百姓,有大功于天下。”皇帝坐在上座,对着下首的霍光举起酒杯,“朕敬大将军一杯。”

“敬大将军!”席间百官纷纷附和。

霍光喝着杯中酒,却觉得十分没味。这种场合,似乎总是让人食不知味……啊不,好像也不是所有人……

 

“骠骑将军奔袭千里,封狼居胥;而大将军当单于,力克匈奴主力。此匈奴易主之功!”漠北一战,匈奴远遁,虽有老将军自尽一事,但谁能不欣喜于这最终的胜利呢?御座上的天子显然十分兴奋,他夸耀着两位将军的功绩,不时大笑着,意气风发。

“仲卿啊……朕少年之志,君昔年之诺,皆已成真。”百官在座,皇帝眼中似乎却只有一人。也对,这朝堂上,人人皆敬称一句“大将军”,能亲昵直呼“仲卿”二字的,怕是也只有那一个。

“臣亦恭贺陛下得偿所愿。”卫青向皇帝举杯,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只是眼睛好像比未央宫的烛火还要明亮。

“战事了了,你就把心思都给朕放到内朝上来。其他有的没的都交给你那外甥去做,不然朕给他那么多俸禄干什么!”皇帝略提了提日后的安排,抬头看了看骠骑将军的座位,“那小子人呢?”

“被部下拖去敬酒了。”卫青笑到,“倒是难为子孟这么个小人儿陪着我们这些老家伙,怪无聊的。”

“臣不敢,臣……”

“你别吓唬他了!”皇帝示意霍光去给卫青添酒,“你还总说朕的不是,哪次胡闹不是你先起的头。还有,朕可不老!再说子孟也不小了,你像他那么大时……”

“陛下!”霍光手一哆嗦,差点将酒洒在桌上。他甚少见到卫青这个样子:似嗔似怒,一点不像百官前列那个不动如山的大将军。

“哈哈哈哈好,”皇帝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得止不住,“你大胆!居然敢打断朕的话!朕看你真是越来越不像样!”

“是陛下赐的美酒香甜,臣多饮了几杯,略有些酒醉。无心之失,还望陛下见谅。”卫青似也憋不住刚刚那一点怒意,被天子带得跟着笑起来。

他是真的有些……好看。霍光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大不敬的念头。都说卫家出美人,此刻灯火下微醺的大将军倒也真有些美人的意思了:凌厉杀伐和冷静自持都融在了酒里,反倒带了些不该有的艳色。

“子孟,去叫你兄长来,就说陛下找他。”卫青一抬眼,轻轻拉了一下霍光的袖子。

“大将军醉了。”皇帝突然开口,霍光猛地回过神来:卫青的眉眼是很好看的,醉中甫一抬眼,眸光流转,缠缠绵绵地勾着人。还有这扯人袖子的动作,怕不是霍去病就是跟他学的……

霍光对上皇帝好像有些恼怒的眼神,匆匆去寻兄长的身影,却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开身来,正在望着这边。

“舅舅醉了,我送他回去。”霍去病示意霍光把卫青扶起来。

“不必那么折腾了,他今晚就歇在内朝官署的住处吧。”

霍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动作,只好站在一边。

“内朝官署?”霍光觉得自己从兄长的话里听到一些讽刺的意思,“那儿的床太难受,我都睡不惯,舅舅怎么能休息好呢!还是回去吧。”

“去病……”卫青低低地说着什么,“别和陛下顶嘴,听话……子孟,你兄长怕是也喝了不少,回去好好照顾他。”

那天晚上,霍光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在那个“鹿触死”的谎言之后变得清晰起来。

 

他其实有些搞不懂兄长对大将军的感情:若说是外甥对舅舅,可二人明显要亲厚得多;可若说是情同父子,却又显得太腻歪了些。

在平阳的时候,他一直都在想自己这个传说中的兄长是什么样的——平阳小吏与公主女奴一夜风流,珠胎暗结,可结果却如此让人大吃一惊!人人讳莫如深,可又有谁不知那个当年被父亲抛弃的孩子正是帝国如日中天的年轻将领!

可他毕竟还是我兄长啊!这么想着,他到底随霍去病到了长安。

似乎兄长和他想象中并无多大差别:他年少有为,骄傲强硬。

但长平侯府那顿饭到底不一样。出发前,兄长絮絮叨叨嘱咐了很多,什么要有礼貌,要穿好衣服,举止不要太放肆,但也别太拘束……他听得出兄长话中隐隐的兴奋。

然后,然后他知道了为什么霍去病对他的“父亲”会是那样的态度了:他礼貌客气到甚至有些疏离。他不问父亲当初为什么抛弃了自己,好像那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没有恨,自然也没有爱,平静得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似乎叫完一声“父亲”就像完成一个任务一般。就连带走自己,大概也并非因为那段根本就没什么事实的“父子之情”。

他看着兄长一面对舅舅不自觉地撒娇放肆,一面又别扭地坚持着“我不是一个孩子了!你看,我有弟弟!”而卫青就只是纵容地看着他笑,并把他多夹了几口菜的盘子推到他面前去。

原来他以为兄长曾经缺失的东西,早就有人帮他补全了——甚至给出了更多。

所以他能理解霍去病向李敢射出那一箭时的怒火。

“子孟,我不后悔,真的。”霍去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其实他不配我亲自动手,我若是单想整死他,自然有一百种一千种办法。”

霍光突然有些毛骨悚然,那些传说中的英雄事迹毕竟只是传说,而他似乎通过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看到了那绵延千里的一路血色,看见了那个浴血修罗一般的年轻战神。

“可那是我舅舅……你懂吗?子孟?”霍去病的声音渐渐小了些,大概他确实很累了,今天到处都乱糟糟的,皇帝也早就歇了,“你得好好学啊……舅舅真的不容易……内朝他一肩挑着,那些老狐狸哪个是好相与的,还要应付陛下……”

 

“有劳大将军记挂。大将军也要多注意保养,国之柱石,怎可轻易出事啊!”年轻的天子回应着霍光的关心,“皇后贤德,亦时时规劝于朕。大将军……教女有方。”

霍光突然感到一种熟悉的意思。虽然只是一瞬而过。

先皇后的事他自然知道,只是他到底不知帝后二人情深几许。

他只是觉得,这个年轻的皇帝,居然有那么一点点像他永远年轻的兄长。

 

 

 

注:

这篇文章是早期练手作品,有很多观点尚不成熟。同样的,小霍对卫青的箭头和对刘彻的“敌意”也相对明显些。本篇中对于小霍的形象塑造和刘霍关系的猜测与日后的作品存在着一定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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