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藿不疑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刘卫】旧人

刘洵正弯腰打量着寝宫后面空地上一片嫩绿的植物。

“听说这里原来一直种着大片花木?”他向跟在身边的一位年长宫人问到。

“过去是这样。只是孝武皇帝晚年,说这里的花木杂乱,又爱生虫子,还有枝条遮挡阳光,便让人都砍了改种别的。底下负责的工匠换了好几批,种的东西改了好几茬,最后这光风才叫孝武皇帝满意。”

光风?不就是苜蓿?那不是博望侯引进来喂马的吗?怎么种在寝宫外头?刘洵心里疑惑不已。

 

“什么人?”皇帝身边的侍卫突然大喝一声。

不一会儿,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被拖了上来。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偷窥天颜?”刘洵在袖子下攥紧了拳头,他在想:难不成自己带人来看看花草,也会被视作什么“行淫/乱”么?

那老头颤巍巍跪下,对着刘洵叩了三个响头。

“老奴是孝武皇帝时的老人,受孝武皇帝之命看顾这片地。这片苜蓿,还是当初老奴领着人种的。陛下,老奴听闻,您有意要在此改种些别的……故而……故而……”

那老头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隐隐抽泣起来。

刘洵心下纳罕不已,示意小黄门把老人扶起来,找个地方坐。

那老人是不敢坐的,只是谢了恩,沉默地站在一旁。

刘洵随意掸了掸身边一个半截的树桩,自己坐下,然后问到,“这片苜蓿是你领着人种的?怎么想到种这种东西?”

“正是。不过最初,我们也没想着要种苜蓿……”那老头慢慢地说着,好像在回忆悠远的过去。

 

那块地到底该种什么一直都没个定论,直到时任光禄大夫的大司马大将军私下里暗示说“博望侯从大宛引来一种草名唤光风。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日照其花,有光采。”

当时没人认为这种不起眼的小草能得帝心。可一来,大家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二来,光禄大夫到底是天子近臣,他的意思,许就是天子的意思。

苜蓿耐活,不久后便郁郁葱葱成了一大片,在阳光底下到真有几分光华闪烁的意思。

可到底也不过是片野草啊!那领头的工匠心里直犯嘀咕——陛下近些年脾气越发坏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大发雷霆,若是因这一片野草被当成不花心思,挨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然而老皇帝却只是看着这片苜蓿沉默着,半晌,他问道:“是谁教你们的?”

那工匠顿时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跪下,哆哆嗦嗦答到:“是,是光禄大夫……”

一个茶盏在他身边碎成渣子,热水溅湿了他的衣摆。

完了……那工匠绝望地想,自己上有老母,还有两个妹妹尚未出阁……

“他好大胆啊……明知朕最恨别人揣测上意……”听着皇帝的嘀咕,工匠也糊涂起来:看起来光禄大夫是猜中了,可怎么猜中了还……

“你起来吧。”不知跪了多少时候,皇帝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给朕伺候好这些东西,若有闪失,朕送你去见先帝。”

话虽难听,但他知道自己的小命保住了。

 

苜蓿本是野草,也不必他花什么心思,只是每天过来看几眼,天旱时洒些水,平日里驱赶几只不长眼的麻雀乌鸦。

因为皇帝总是爱隔着窗子看着这片苜蓿发呆,偶尔还会在他日常歇脚的矮树桩上坐一会儿,甚至还能指点他几句苜蓿怎么种怎么养。

他看得出这不起眼的野草在陛下心里有多金贵。

那天,钩弋夫人的爱猫跑了出来,在地里打滚撒欢。他吓得赶紧抄起棍子,把那猫撵了出去,不成想却又得罪了这位天子宠妃。

“一个小小奴婢,也敢如此放肆!”钩弋夫人的侍女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指甲刮在脸上,带起一条深深的红痕。

“小人不敢!”他一面叩头,一面解释,“是陛下要小人看管这片苜蓿,小人……”

他话未说完,头顶便又挨了一下。钩弋夫人死死盯着那片苜蓿,眼中的怒火似乎能将那片野草燃烧殆尽。

 

“都做什么闹哄哄的?吵得朕头疼!”不知皇帝什么时候突然驾临,“这是怎么了?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怒了夫人?”

“是小人冲撞了夫人,还请陛下降罪!”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他似乎直觉感到,若是钩弋夫人先开口,自己便必死无疑了。

“哦?”皇帝知道那人一向是个谨慎负责的,怎么就突然冲撞钩弋夫人。看着他脸上的伤,还有身后被压倒乱成一片苜蓿,皇帝冷笑一声,“我当是什么事呢!”

“陛下……”钩弋夫人刚一开口,便被皇帝打断。

“畜生不懂事,夫人没必要失了身份。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他摆摆手,身后的侍卫从钩弋夫人怀里强硬地拽出那只惹祸的猫,“丢到湖里淹死。夫人今日受惊了,回去休息吧。还有,我看夫人身边的宫女也没尽到规劝的责任,带出去,打二十板子。”

天子之怒,没人敢于反抗。一片寂静里,只有那片光风在轻轻地摇着。

 

“你是不是觉得朕太过不近人情。”皇帝突然问到。

“小人不敢……”

“罢了。”皇帝的话语里似乎带着一丝落寞,“你又不是……你也是个厚道人……朕让你管着它,你是真上心的。”

“家中可还有亲人吗?”皇帝突然换了个话题。

“小人家中尚有老母,还有两个妹妹未出阁。”不知皇帝的意思,那工匠的声音里带了几分颤抖。

“赏你十金。”皇帝好像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脸上淡淡的浮现出一抹微笑来,“朕还以为你有多少胆色呢……”

 

“然后……后来……唉,太子……啊不是……都乱套了……陛下让我一直管着这片地,我倒是因此……保了条命……”

刘洵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可那东西藏在深深的迷雾里,只露出影影绰绰的一角。

“报——陛下!”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从寝宫里跑出来,“寝宫里有……有……”

“有什么你快说啊!”刘洵问到。

“寝宫里发现了一条地道……”

 

原来今天负责打扫的小黄门里有个新来的,头一次进天子寝宫,吓得跌了个跟头,却不想正倒在一个靠墙的书架边上,不知碰到了什么,书架底下豁然出现了一个乌漆嘛黑的地道来。

刘洵进屋时,那地道上的书架已经被移开了。

早听闻当年萧相国修筑未央宫时,便加了许多条密道,不知道如今这条,是通向何处呢?

皇帝早年游侠,这会儿突然生出一股豪气来,便邀身边人同去一探究竟。但谁也不知道这黑黢黢的地道里是否有什么危险,也没人敢拿这一国之本开玩笑。刘洵却上了脾气,好像这是天大的事一样。

“朕寝宫里的地方,朕反倒去不得?”

一时间,众人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几人在前,几人在后,簇拥着皇帝下了地道。

而早有机灵的跑去叫人通知此时正在内朝官署办公的大司马大将军了。

 

密道不长,只是曲曲折折,一行人走到尽头,用力推了推,应声推开的是另一个书架。

里面别有洞天。

一间很寻常的屋子,虽不算奢华,但软塌书案柜子等一应俱全,甚至还搁着竹简笔墨香炉之类的小物件,后头还隔了帘子可供洗漱。

这屋子显然时常有人打扫——刘洵随手摸了摸案上成对的两只杯子,一点灰尘也无。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会与天子寝宫相连?

众人皆在心中有此一问。

刘洵示意离门最近的一个侍卫去开门,却发现这门赫然是从外头锁上了。

“这……”刘洵正考虑着要不要强行把门砸开,却听见外面一阵窸窸窣窣,似乎是有人听见动静,过来开锁的。

 

霎时一室洒满阳光。

门口是一个步伐略有蹒跚,上了年纪的宦者。他似乎被屋里的阵仗吓到了。

“大胆,见陛下为何不拜?”刘洵身边的小黄门出声提醒到。

“这是什么地方?你又是什么人?”刘洵皱了皱眉,看这年纪,难不成又是伺候孝武皇帝的?

“这……这是……这……”那年老宦者突然跪下,不停地磕头,“奴婢不能说啊……奴婢,奴婢不能说啊……”

有血从他额前的石砖流出。他的哭声就在这一方屋子里回荡。

刘洵突然觉得一阵气闷——好像有什么大山一样的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那哭声似乎在告诉他,他还不是这未央宫的主人。

 

那老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站了起来,试图一头撞向门外的柱子。

一声惊呼压在所有人的嗓子里,这个距离,没人来得及救他。

然而一双手拦住了他。

 

看样子霍光是一个人来的。

那老人看见霍光似乎呆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跪坐在地上,唤了他一声“奉车都尉”。

不是大将军,不是大司马,不是大司马大将军,

是“奉车都尉”。

霍光沉默着将老人扶到一旁的小凳子上坐好,然后跪在刘洵面前。

“臣恳求陛下……不要再问他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陛下若是再问,那便是要了寿公公的命……”

“那朕问你呢?”刘洵突然有些泄气。

霍光没有答话。

 

刘洵一甩袖子出了大门,没管任何人。走着走着,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霍光一直带着众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这地方离宣室不远,”他盯着霍光的眼睛,又急匆匆往回走,“屋里的布局和陈设,也不是普通宫人能住的!”

“陛下!”刘洵重新踏进屋子的时候,霍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是内朝官署的休息室。有时臣子办公晚了,便可在此过夜。”

刘洵转过身,看着他的大司马大将军逆光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一群人。

他突然哂笑了一声,然后自顾自在屋内的软塌上坐下,不管旁边已然呆住的什么寿公公。

“内朝官署的休息室?我记得那休息室似乎另在别处啊!大将军不也还住过么?怎么这间,”他伸手拍了拍锦缎的被褥,“还能通到天子寝宫去?况且,若它真的只是个普通的休息室,又何必大门紧锁,还要让人时刻看顾?”

“陛下既然已经猜到,那就求您不必说出来了。”霍光再一次跪倒在他面前,那位寿公公跟着也跪在他身后。

 

猜到了?他猜到什么了?是那汉宫中最大的隐秘,让所有人都三缄其口讳莫如深的隐秘吗?关于……关于孝武皇帝和他的那位大司马大将军?

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寝宫外那片郁郁葱葱的苜蓿,他仿佛看见那个老人独自枯坐在一片绿意之中怀念着什么。

“朕不问别的”,刘洵望着颔首低垂的寿公公,“孝武皇帝让你一直照看这里?”

“是……奴婢从元狩四年这屋子新修之后便在此伺候了……”

 

那时,寿公公还很年轻,甚至还不叫寿公公。当时的黄门令挑了小半年,最后选中了他。他只知道黄门令三令五申要他把嘴巴管严实了,否则小命不保;也还记得自己的月例和赏钱要比别人多好几倍……

他很快就明白黄门令的意思了。

有时,陛下会从寝宫过来看望留在此处的大将军,甚至干脆宿在这里。贴身伺候陛下的黄门令把人送来后还得回地道那头的天子寝宫去,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来。而这边就只他一个人守着,里头要热水要巾帕,要点心要添茶,都是他伺候着。

他大部分时间没什么事,只要做些打扫卫生的活计就够了,而忙起来时又要警醒着十二分精神。

有时候陛下没来只有大将军一个人在的时候,他会和他说说话。大将军脾气很好,人也没架子。有一次,他给大将军讲了个从别的小黄门那里听来的笑话,大将军笑得眉眼弯弯。又赶巧陛下过来,他便被撺掇着给陛下又讲了一遍。陛下倒是没被逗笑,只是看大将军笑得实在开心,也跟着弯了弯嘴角。那天他得了陛下好多赏赐,够他和别的小黄门吹嘘半年了。

大将军的公务也不少,有时他和陛下两人各占桌案一边,每人面前都是一大摞竹简。他安静地帮两个人磨墨,听他们轻声讨论那些自己不懂的军国大事。他习惯了递毯子给大将军,让他披在累极伏案而睡的陛下身上;也习惯了被陛下示意去给大将军按按肩膀,没看见他自己揉了好几下么——当初自己被黄门令挑上,也是靠了几分这按摩的手艺。

他甚至还看见过大将军几句问题噎得皇帝说不出话来,看过皇帝耍赖一样用竹简拍着大将军的后背。

 

他觉得陛下没有外头传言中那样可怕吓人,喜怒不定;大将军也不是很多人乱嚼舌头时说得那么难听。

但他不能向任何人反驳,他更不能说出他所见到的任何事。

他只是一个负责洒扫内朝官署的普通小黄门。

 

大将军身子刚不大好那阵子,皇帝赐他个名儿,叫“寿”,说听着吉利。

后来大将军再也不会住这间屋子了。

这间屋子也没人住了,因为陛下把它锁起来了。

“你还像以前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皇帝对他说,“看顾好这间屋子,不然朕提前送你去伺候大将军。”

其实陛下就是真让他去伺候大将军,他也未必不愿意。

因为他实在不愿看着陛下越来越衰老憔悴的样子。

 

起初皇帝很少过来,这屋子似乎被他遗忘了一般。

之后过来得次数多了,甚至还会问,你记不记得朕不在时,他都说过什么啊?

他告诉皇帝,大将军很爱吃糖渍梅子,大将军一个人坐着时喜欢抱着那个绣兰花的软枕……

他看见皇帝在每次离开时收拾起所有的情绪,又变回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冷酷帝王。

 

“元狩四年……那么久啊……陛下他不容易啊……”寿公公鼻涕一把泪一把,“奴婢没有守好……奴婢对不起陛下……”

寿公公似乎只会颠三倒四地说这几句话。刘洵也不逼他,只是命人带他下去,好生安置。

 

“大将军又怎么知道朕会到这儿。”刘洵忽然问到。

“猜的。他们只说在天子寝宫发现一条地道。”霍光答他,“而臣知道这里是孝武皇帝时的内朝官署休息室。”

“大将军没住过这里吧。”刘洵问他,语气确是肯定的。

“臣……臣有自知之明。”霍光苦笑。

 

“把这密道封死。再拨两个勤快利索嘴巴严的给寿公公使唤。”刘洵提高声音说到,“这件事任何人不许外传。否则,朕送他去见孝武皇帝。”

“臣谢陛下。”霍光再一次起身下跪。

“大将军有何好谢的?”刘洵假装自己的话里没有讽刺。

“臣替孝武皇帝,也替……舅舅,多谢陛下。”

刘洵忽然有些嫉妒他那位躺在茂陵里的太爷爷——

 

生前死后,那么多人对他死心塌地。卫青霍光这样的社稷之臣,甚至那些他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花匠、小黄门;

就连那本应敌不过江山的帝王之爱……怎么他就那么幸运?

那么多人,他们守着他的江山,守着他的秘密。心甘情愿。

那朕呢?朕现在又是什么?

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猛然起身,又似乎起得太急了些。霍光扶了他一把,又迅速收回手,他说:

“陛下永远是大汉的天子。”

刘洵没有问他说的是哪个陛下。

“臣也永远是大汉的臣子。”

 

刘洵走到门外的阳光里,他仿佛能看见多年前这间屋子里暖黄色的灯火,听见孝武皇帝发自内心的笑声。

没有哪个皇帝生来就是称孤道寡者。

他突然想起自己和平君那些琐碎的过往来。

其实那个花匠说的没错,他当时确实打算将寝宫外的那片苜蓿改种成平君最喜欢的花木。

但现在……

有些东西,就让它永远留着吧,哪怕没有人知道那是为什么。

一滴眼泪从他脸颊滑落。

 

甘露三年,呼韩邪单于亲往长安,俯首称臣。

那天,天子回到寝宫之后,像个孩子一样坐在窗台上,他看见那一片苜蓿在月色下似有流光。

 

 

 

 

注:

武帝是真的在离宫旁边种了苜蓿。

“大宛左右多蒲萄,可以为酒;多苜蓿,天马嗜之;汉使采其实以来,天子种之于离宫别观旁,极望。”

出自《资治通鉴》,是元封六年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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