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藿不疑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有理有据反驳“苏轼用小妾换马”论

前言:其实我本人不会主动关注营销号的胡诌八扯,这个说法也没怎么往心里去过。但是这几天突然有好几个姐妹(或兄弟)私信我询问看法或判断真伪。回了两次有点打字手累……干脆修改修改直接发出来。往后大家有什么业务相关问题都可以提问箱的!私信确实不大方便(尤其是格式问题)

好,我们接下来开始正文。





一、“苏轼用小妾换马”说来源不可信

首先,我们需要找到这一说法的具体出处。

“苏轼用小妾换马”这一说法来源于明代冯梦龙的小说集《情史略类》。根据考证,冯梦龙创作的初始资料应当是来源于与他同年的明代钟惺编写的《名媛诗归》。而在此以前,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关于苏轼用小妾换马的记录。


这其中有三个问题值得讨论:第一,作为以虚构为主要创作手法的小说真的可以等同于历史事实吗?

第二,从苏轼生活的年代到冯梦龙的创作年代,在北宋至明朝的几百年间,包括苏轼的同时代人,为什么都没有提到过这件所谓的“逸事”呢?

第三,第一个将此事录于文字的钟惺又是从何得知这件在此前百年间并无记载的事情呢?


如果无法明确回答这三个问题,那么就可以说明,“苏轼用小妾换马”这一说法的来源就是不可信的。




二、“苏轼用小妾换马”的故事原文经不起考证

(这一部分我会结合《情史略类》原文进行分析解读,绝对做到有理有据。史实内容前人都考据烂了,我就直接用了。)


㈠ “坡公又有婢名春娘。”


首先,我怀疑提出“苏轼用小妾换马”这一说法的人都没读过冯梦龙……咱就是说,这么大一个“婢”字,都能看错成“妾”?当然,本文的重点也不在这里,个别人也不要和我转移话题说“古代受压迫的女性都一样”什么的——道理我都懂,但这篇文章的重点在于该说法整体的真实性是否可靠,而非是二手谣言相对于一手虚构的真实性。


从传播者角度心理推测,我倾向于人们心中认为“妾”比起“婢”,与男主人公多了一层男女关系,更能够突出男主人公的无情薄情和渣,而这二者之间界限的相对模糊又刚好为这一行为提供了便利。(可以骂我主观臆断,毕竟弗洛伊德还泛性论呢。)



㈡ “公谪黄州,临行,有蒋运使者饯公。”


第二句话信息量蛮大的。首先,表明了故事发生时间背景是在苏轼被贬黄州动身之前。其次,点明了故事发生的具体环境,即,是在一位蒋姓朋友为他饯别的酒局子上。

(这句话其实有点……槽多无口……)


1、我们回到历史时间:元丰二年七月,苏轼以“谤讪新政”的罪名被捕入京;十二月,责授黄州团练副使。

苏轼七月被捕后,入狱一百多天,根本无暇料理家中事务。而在他被捕以前,其家属或者位于此前地方(湖州)任上,或者随同到达京师。那么如果故事中的春娘真的存在,她应当也就在这其中。如果要让苏轼和春娘见面,唯一的可能就是苏轼被放出来到动身去黄州的这短短一段时间之内(这也确实是冯梦龙选择的时间段)。所以,我们接下来需要思考的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春娘是否有能够与苏轼单独见面的可能呢?对不起,我认为没有。


苏轼被贬黄州,是由御史台派人押送去的,类似小说中与友人饯别、搞一匹快马好骑了走这样的状态应当都不会有发生。我只能说,小说家可能多少有点过于浪漫了,红粉佳人,友人饯别,吟诗互对——知道的知道这是个罪人要去贬谪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升官呢……

②即便他真有姬妾想要同往黄州,那应当也是在他动身以后听从苏辙的安置,跟着苏轼的其他家属一起行动。单独跟着苏轼出门见朋友,这不合理啊!这是生怕苏轼不会再被参一本?被贬之前还带着美女出去喝酒应酬,我的妈呀……


2、我们再来看参与人员:蒋运使

那么这个蒋运使到底是什么人呢?对不起,不知道。

首先,这个蒋运使,他应当是个转运使或者是盐运使。这是个好位置啊!那么身居这样的官位,还能不顾自身安危前程来和苏轼这样的罪人一起喝酒,想来应当关系不浅。按照苏轼那个性格,这个蒋运使有99.9%的可能会因为他的文字被广大人民群众一直流传……再或者说,即便苏轼没写,这么一个相对精确的身份,也很容易就能从正史当中定位到他——

然而,广大人民群众并没有扒出来元丰年间苏轼有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是姓蒋的转运使或盐运使……



㈢ 公答诗曰:“春娘此去太匆匆,不敢啼叹懊恨中。只为山行多险阻,故将红粉换追风。”


咱就是说,虽然我们不能够保证一个伟大的作家他所有的作品都是精品,但也不至于出现断崖式的水平下跌。你跟我说这诗是苏轼写的?

咱都不用去苏轼的诗集里扒拉,不用从统计学角度根据苏轼本人的用韵习惯炼字风格去比较分析,但凡读过几首苏轼的作品,他都不会承认这玩意是苏轼写的。

如果苏轼真的就这水平,那……那绝对是学术界的一片空白……


原文分析部分只讲这么多,这也应当是最主要的问题所在。




三、作者论角度

冯梦龙创作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他非常擅长取前代故事或逸闻并加以渲染虚构,以得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结果。例如《穷马周遭际卖餸媪》写的是唐贞观名臣马周,颇具传奇色彩;《月明和尚度柳翠》改编自元杂剧;《张道陵七试赵升》又带有很明显的民间话本特点,甚至其中部分情节(例如斗法)与《西游记》等存在很大的相似性和互文性。

基于历史人物存在本身及其相关传闻的再创作正是冯梦龙作品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苏轼正是一个充满故事性的形象,关于他的轶事典故存世也有很多。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冯梦龙在《情史略类》中对苏轼的描绘,同样是一种基于真实人物的再创造。


那么有人可能会说,怎么他写别人就没写得那么坏,写苏轼就这么渣?还不是因为苏轼本身就有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很棒的问题——为什么冯梦龙对苏轼的再创造会带有这样一种类似抹黑的倾向呢?


首先,我们来说一说他再创作的来源,即钟惺所编《名媛诗归》

《四库总目提要》评:“其间真伪杂出,尤足炫惑后学。”因此,关于《名媛诗归》的内容,应当是存疑的。(事实上这本书是不是钟惺编的都有存疑。)

以下划横线内容是我个人推测,非常主观!有过度解读的嫌疑,大家可以酌情跳过。

不论编者是不是钟惺,但《名媛诗归》是竟陵之风盛行的产物毫无争议。竟陵派主张中有一点,反对宋人“以文为诗”的创作论。那么宋人中“以文为诗”的代表人物有谁呢?苏轼。

我们回忆下评论界老祖宗魏文帝的话: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因为反对某个人的某个观点,所以在个人作风方面给对方穿小鞋,这种事真的不新鲜。



其次,冯梦龙的创作观无疑是当时社会时代风气的产物。

元明清三代文学的明显特点就是,文学创作下沉,通俗文学发现迅速,杂剧小说后来居上。而这样的情况与社会现状是紧密相连的。

元代的政治状况使然,大量文人无法入仕,转而投向杂剧创作,并将对社会、官场、政治的不满和愤懑抒发出来。到了冯梦龙的时代,文人创作杂剧小说已经没什么稀奇了,而商品经济的发展也为通俗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土壤。同时,创作主体的改变也起到了一定作用:文学创作的主体由文人士大夫代表的地主官僚统治阶级变为了市民阶级,因而处于创作主体对立面的士大夫官员形象必定是市民眼中负面形象。

我们可以很直观的发现,士大夫官员的形象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是有流变的——他们从唐宋以来“为生民立命”的有担当有道德的形象,逐渐变化为元明清通俗文学作品中欺压百姓、中饱私囊、胸无点墨的国贼禄蠧形象;逐渐从百姓的发声者变为的百姓的对立方,在故事中往往是被讽刺、被戏谑、被捉弄、被反对的小丑或者压迫者形象。

来,我们有请名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我们再来谈苏轼。苏轼是什么人?他是个士大夫典型。更重要的是,比起什么文彦博韩琦,他在民间还很火。

明白了吗?市民文学向士大夫文学宣战,苏轼就是那个靶子上的代表。

(打个比方就是,英国朋克运动兴起后,他们需要一个批判的对象,Led Zeppelin代表的老式重金属就成了他们猛烈抨击的对象。)


你当然可以说你太牵强,好,那么我接着给你举例子,举另一个典型:柳永。

冯梦龙写《众名姬春风吊柳七》,直接给柳永添了一笔佳话。我就问问,你们哪位没听过名妓们筹钱葬柳永,没听过“不愿千万金,愿得柳七心”?

为什么同样是北宋文人,柳永的待遇就是添一抹佳话,苏轼就是添个黑点?原因太简单了,因为柳永和苏轼不是一路人啊!他不是士大夫文人,他是属于市井的文人啊!他和冯梦龙代表的市民文学是一路的啊!


搞清楚这一点后,我们就可以搞清楚冯梦龙的创作思路了:苏轼只是个恰到好处的人物形象,他是文人士大夫代表,他在民间知名度很高,写出来应该很不错。

事实上就是,在这个“用小妾换马”的原创故事中,主人公是不是苏轼都不重要,不是苏轼,也可以是欧阳修,也可以是晏殊,也可以是那个时代的任何一位文人士大夫,张轼李轼牛轼马轼都无所谓。(我没有拿那两位做靶子的意思,噗通趴下~)




四、形象典型

原文内容:

春娘敛衽而前曰:“妾闻景公斩厩吏,而晏子谏之;夫子厩焚而不问马,皆贵人贱畜也。学士以人换马,则贵畜贱人矣!”遂口占一绝辞谢,曰:“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今日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下阶触槐而死。

这番话像是一个婢女会说的吗?这就是个很典型的文学作品中的女子,一个“贞洁烈女”的形象。你说她体现了多大的进步性,说她反应了旧时代的压迫等等,这些都可以。

但问题是,苏轼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啊!于是就出现了一种错位:春娘骂的到底是谁?

在我看来,故事中的春娘完全不像个“婢女”,她这一番话说出来,骂的不是历史上的苏轼,而是那个时代下所有该骂的男人。

但我还是要说,大家也不要高看冯梦龙,他真的不是在为女性说话——如果有人看过冯梦龙的作品,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冯梦龙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其实很单调:圣女、荡妇、工具人。个别鲜活灵动的角色,最后的归宿则永远是什么重修旧好,什么齐人之福。他大男子主义真的特别重。所以春娘,真的就只是一个贞洁烈女典型而已。只不过我们后人能够从中解读出一些进步的意思来。




(再求生欲很高地补一句:我没有说冯梦龙你写的对你没任何毛病;我也没有说冯梦龙你无耻王八蛋你该死——我只是以一个后人眼光,将这几百年的时光放进文学史维度里,去作出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最后加粗:苏轼没有用小妾换马




其实也不知道一定非要啰啰嗦嗦写上这么多有什么用——相信谣言的人不会有耐心读我的文字,读了我文字的人也许不一定会原谅冯梦龙。

可我就是很想写出来——苏轼是个读书人,冯梦龙是个读书人,我也是个读书人。

他们已经变为纸上的文字,时间里的故事,可是我还没有。所以我要说,我要说苏轼没有做那种用小妾换马的事,冯梦龙只是时代巨手下的一支笔。而我呢,我也许写不出什么影响巨大的文章,但至少我对得起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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