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藿不疑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刘卫】灵犀

刘彻一向很享受美人们在床笫间的迎合与顺从。男人嘛,谁还没有些小小的虚荣心呢!那种居高临下的掌控和施舍,总是让他分外满足。很多时候,一些无关紧要的枕边风也就在蝶懒莺慵的声声软语中吹成了现实——

但朕总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他想,金银珠宝奇珍异玩尽可讨要;但朝中的要害官职,想都不要想。不过若是那些劳什子亲戚能有仲卿那样的本事和人品,无需美人开口,朕自己就乐颠颠地主动封官去了。

好像也不对。仲卿啊……他自己不就是美人吗?嗯,能替朕打仗帮朕理国的美人。楚怀王那个傻蛋……他好像又闻到了卫青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他问过身边伺候的迎喜,可那家伙却说他没闻见。放屁!连青萝茝兰薜荔杜若都比不上那味道,怎么可能闻不见……

 

烛火跳动了一下。刘彻却只闻见了一阵馥郁的甜香。

王美人还跪在榻边,只是微微抬起头,用一双似泣非泣的妙目偷窥着他的反应。

“起来吧。”皇帝随意地一抬手,“夫人孝顺,这是好事。只是这孝顺莫要用错了地方。”

皇帝的语气中带了些阴冷,王夫人这才惊觉,眼前人绝不仅仅是自己柔情蜜意的情郎。

“朕明日派人去传个话,也算是贺寿了。”皇帝懒懒地补充了一句。

“妾多谢陛下。”王夫人柔柔地施了一礼,依旧如同往日那般温顺。

“夫人呐,可真是识大体!”皇帝此刻又恢复了那体贴情人的模样,一把拉起王夫人的手将她卷在锦被里,“朕可要好好赏赐夫人才是……”

 

“我说舅舅,那什么宁乘,他脑子是糊涂了吧?”霍去病正一脸忿忿地用筷子戳着盘中的鱼肉。此次出征,虽有赵信叛逃苏建失军,但结果仍不失为一场胜利。可陛下却只赏了舅舅千金,再无益封。流言纷纷,都说大将军此后要走下坡路,搞得霍去病这位年轻的冠军侯也提不起兴头来。而今天宁乘一番狗屁不通的话更是把他气了个半死:什么叫“叼光懿戚”?敢情这些年跑到边塞吹风的不是你们这些只会搬弄是非之徒!还说什么请赠金给王夫人双亲贺寿?这都哪里来的阿猫阿狗?

“他不糊涂。”卫青看着那块被霍去病戳烂的鱼肉,默默地把装着鱼肉的小盘子挪到外甥面前,“听说他入都多日,始终不得陛下召见。”

霍去病讽刺地哂笑一声,“没什么本事,便只能这样哗众取宠。不过舅舅你还真要去送那一千金?”

“没听他话里话外地提及陛下么?事涉天子,我就是真存心不理他,也不行了。况且……”卫青略带促狭地微笑着,他放下筷子,招呼候在门外的亲卫。

“陛下这一千金送得倒是时候。”霍去病哼了一声,皱着眉吐出嘴里的鱼肉泥,“还不是便宜了那什么王夫人。”

“谁说我要送一千金了?宁乘的话,听听也就罢了,不必照做。还有,”卫青点了点霍去病的额头,本也没多大的小将军觉得舅舅此刻的眼神像极了草原上的狐狸,“以后不要这么议论陛下。”

 

“嗯?五百金?贺寿?”刘彻从歪着的姿势改为坐直,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是哪个多嘴的……”

王夫人跪在刘彻下首,心里直打鼓。她在皇后诞下太子之后方得盛宠,这几年间,她一直小心翼翼,事事顺着皇帝,哪怕面对着早已宠爱不在的皇后,也依旧恭敬异常。她本以为,这些年的勤谨慎重足够让她在皇帝心里占据一点能惠及母家的分量……可现实却是如此!到底,她不是卫子夫,更没有一个好弟弟叫做卫青的。

“夫人退下吧。既得了五百金,岳父岳母大人一家也好安稳过日子。或置些田地,或做些小买卖,心思用对了地方,什么不行啊。”皇帝示意迎喜扶起王夫人,“去把南越国进贡来的新鲜玩意给夫人一并带回去。”

王夫人慢慢走着,却并不在意那些南越国的贡品:再多的宝物有什么用呢?不过都是些死物。一人明着出言敲打,一人私下赠金暗示。果然,天子是不会容许再出现一个卫子夫,再出现一个卫家的。她远远听见天子的声音里似乎带着笑意——

“你这就去长平侯府,把大将军请过来!就说朕找他……呃,商议朝政!”

 

卫青是算着时间遣人去送金祝寿的,亦知晓刘彻不多时便会得到消息召他入宫。此刻,他早已收拾停当,不紧不慢地跟着传话的小黄门赶去未央宫。

一进门,卫青便看见御座上的皇帝面无表情,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这个人似的。请安过后,也没让他立即起来。

“朕记得大将军辖制诸将,怎么仲卿倒管到朕的后宫里去了,嗯?”皇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不辨喜怒。

“此事是臣考虑不周,还请陛下降罪。”卫青同样平静地回应道。

“你……”刘彻心知肚明这送金的注意根本就不是卫青能想出来的,刚刚不过是觉着,自己有必要耍一耍皇帝的威严,故而恶劣地晾了他一阵子。然而这人痛痛快快请罪的模样倒是让他碰了个软钉子:降罪?朕降你哪门子罪?

况且听那语气也根本就没什么请罪的意思!还不如说一句“臣饿了”来得真诚!

“你起来,坐。让朕听听那个宁……宁乘是怎么从你那儿套了五百金的。”刘彻示意卫青在他身边坐下,又指了指案上的小碟子,“太官新琢磨的米糕,尝尝。”

 

听卫青说完宁乘之事,刘彻冷哼一声,“他倒不傻,敢这么走你的路子,也算有几分急智。不过……这王美人不久前才和朕提过想替她兄弟讨个官为父母贺寿……”

“陛下不必担心,臣已经派人查过了,宁乘确实是一人入都的,到长安以后也无甚交游。”卫青像随口一提般答道,又抖了抖不小心落在衣襟上的米糕碎屑。

“嗯,这便好。”刘彻伸手拿起碟子里最后一块米糕,一偏头正看见卫青在偷偷擦嘴,忍不住便想逗逗他,他掰了米糕一角冲着那人抛了过去,“这么些年也没个长进,不知道的还以为朕多饿着你呢!不过这次好歹还知道给朕留一块。”

 

卫青知道他提起的是建元年间旧事。那时卫青还在长身体,又整日跟着刘彻在上林苑转悠,皇帝不开口,也没人敢张罗吃东西。有一次他实在饿急了,便半夜溜出去烤兔子,结果被突然诗兴大发独自出门赏月的刘彻撞了个正着。那手里拎着野兔、头上还沾着野草的少年一下把刘彻满肚子“兮”呀“乎”呀的句子冲了个干干净净。一个人的宵夜变成两个人,一只兔子就显得有些勉强。刘彻其实并不怎么饿,只是看那孩子吃东西实在有趣。唉,也不知道他之前过得是什么苦日子,以后再带着他时,朕得多备些点心……等到他回过神来,那只兔子已经被啃得干干净净,怕是猎狗见了都要掉泪的程度。“朕好像记得……是你先邀请朕一起吃兔肉的?”那晚,刘彻梦里都是烤兔肉的香气,还有少年像烤过一样通红的耳朵。

 

卫青灵巧地接住那块抛来的米糕,从回忆中醒神,“虽说今儿没有兔肉,但这米糕也是花了心思的,陛下还是不要浪费。况且,臣刚得了那一千金,转眼就替陛下花了一半出去,去病都肉痛得吃不下饭了。”

接过卫青重新递来的米糕,刘彻一边嚼一边嘟囔:“那小子,估计封赏刚下来的时候就吃不下饭了吧?朕看他那眼神,倒像是要把朕生吃了似的。不过这五百金嘛……”

刘彻喝了口茶,咽下那块米糕,心说这也太甜了,面上却挂起一个浪荡的笑容,玩味地拍了拍卫青的手背,“大将军不计财物,替朕分忧,颇有……中宫懿范啊……”

见身边人半天没有动静,刘彻也心知自己这玩笑过分了。虽说两人已经不清不白了这么些年,但社稷之臣,又岂可随意比作嫔妃妾妇?他真恨不得抽那个胡言乱语的自己两耳刮子。

 

“这件事确实是臣逾越了。”似乎并未在意刘彻刚刚的话,卫青依旧是那个温和的卫青,“其实臣知道陛下心里有数,是臣自作主张。”

这话比他进殿跪下请罪时诚恳太多了。刘彻也知道,那宁乘句句不离“天子宠爱”,表面是说皇后和王夫人,可归根结底还不是要看皇帝的心意!皇帝宠着王夫人,大将军不给王夫人面子,岂不是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他大庭广众说那番话,逼得卫青是送也得送,不送也得送了。

“朕知道仲卿是替朕考虑。”刘彻依旧握着卫青的手,没有松开的意思,“朕也知道自己确实对王夫人宠爱过甚……但这一个个的,都以为朕是什么人啊?商纣王还是周幽王?”

卫青突然轻笑出声,他轻轻回握着刘彻的手,安慰道:“臣相信陛下。这五百金,就算陛下和臣一起给大家的答复吧。”

“只怕有些人看不明白!又该骂你了!”刘彻看着卫青含笑的眼睛,心下想,朕总是委屈了他。

“臣不委屈。”卫青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臣是陛下的臣子,只忠君为国便足够了。至于别人怎么想,那不重要。”

他的功绩是实打实的,这是旁人怎么说都不会改变的。刘彻看得见他温和外表下的傲骨——他是真爱他的自信和骄傲。不然,他怎么能跟得上天子的脚步,怎么敢站在天子的身边?

 

几案被推到一边,曾装过米糕的空碟子滚到门口,碎渣子在地板上洒出几点白色的印记。

“诶呦我的祖宗啊……”候在门口的迎喜公公扶了把门框,赶紧小跑着将殿外近旁的小黄门和侍卫通通差走,“那谁,你去备些热水,今儿的米糕洒了陛下和大将军满身渣子,估计一会儿谈完了得盥洗一下。”

“好嘞!”那小黄门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陛下爱干净,吃了满身米糕渣子要梳洗也没什么不正常。

而迎喜公公早就轻车熟路地去准备新的衣物了。

 

“朕若真有心抬举他们,卿可会有不快?”刘彻似笑非笑地盯着卫青,有些使坏地搔着他的手心。

“陛下要抬举的人,不论亲疏,必定是对我大汉有利的有才之人。此等利国的好事,臣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有不快?”卫青平静地回道。

“哼,你的《春秋》还是朕一句一句教的呢!那时仲卿有何才干呐?”似乎又想到了那个灯下苦读的影子,刘彻一下一下摸着卫青的后背。真快,他都这么大了,都成了大汉的脊梁了。

“所以才说陛下既有慧眼识人之明,又有琢石成玉之能。”卫青看向他君王的眼睛,“是陛下教得好。”

“那也得要仲卿这样灵光的学生啊……”刘彻长叹一声,“朕第一次看你画舆地图……那时候你才多大……”

 

夕阳渐斜,迎喜公公过来听吩咐。刘彻懒洋洋地趴着,看卫青随手披上一件不知谁的衣裳。

“对了,仲卿以为,宁乘此人如何?”皇帝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着将军松散的衣带。

卫青思索片刻,答道:“臣看他牙齿颇白。”

皇帝哑然失笑,“既如此,那就让他去做个东海都尉吧。再往后,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陛下圣明。”将军同样勾起一抹微笑,格外温柔。

 

 

 

 

(元朔六年)

注:

结尾处的对话化用了贞观二十一年房玄龄回太宗李玮美髭鬓的梗,即“他牙齿白≈他胡子好看=他没啥大本事”。对于宁乘,文中刘卫二人的看法皆是此人有小聪明而无大才。所以一方面给了个东海都尉,另一方面则是把他调离权力中心。

 

又及:文中关于赠金一事的理解是我一家之言,不做历史真相传播!只为文学创作服务!


(感谢读者“在水之湄”提供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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