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藿不疑

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刘卫】三别

一只鸟蓦地飞离梢头,惊得树枝左右摇摆了几下。侍女安静入内,为屋中二人再添新茶。

午后的阳光照在平阳公主半边脸上,她轻轻眯了眯眼,露出一个带着苦涩又混着些讽刺的微笑。

帝国的长公主依旧雍容高贵,但那些偶尔的失神和隐隐的落寞终是让她透出一股不同以往的暮气。

元封五年,大司马大将军卫青薨,陪葬茂陵。平阳长公主再度新丧。

三度死了丈夫的长公主并未如同大家想象的,或是流言纷扰中那样平静而无动于衷。甚至,长平烈侯下葬当日,长公主自请遵古礼为亡夫斩衰三年。天子沉默半晌,随即允准。于是百官天下皆知长公主与长平烈侯情深义重。

 

偌大的帝国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就彻底失去运转。而卫青走得又确实不算突然——他本就是久病沉疴,太医令早在一年前就隐晦暗示过。天子虽然没有再设一位大司马的意思,但该有的职权交接早已有条不紊地展开了。

似乎一切都和那人尚在时没什么分别——甚至连那早已无主的长平侯国封地都还在空等着已经永远安睡于尘土之下的主人。

昔年皇帝打定主意削番,各诸侯王无不骇然;再到后来又有多少列侯随便一个罪名便给他削得干干净净,这些都昭示着这位陛下在土地上绝非慷慨之人。卫青去世,一句“长平侯无嫡,国除”便可轻松收了汝南大片土地和岁贡,然而天子却一反常态,只做不知。

 

“宗正都毫无办法,本宫又何德何能劝得动陛下呢?”长公主咽下一口略有些烫的茶水,险些落下泪来,“陛下若是非要留着这长平侯国,谁敢去碰霉头。”

“话是这个话,但……侯国无主,也确实难办。”宗正看了看对面的长公主,心里暗暗叫苦,大将军都走了一年多了,陛下始终不给个明白意思,他也实在不知怎么做才好,故而只得辗转到长公主这里探探口风。

“君侯跟在陛下身边几十年,哪怕是养只小猫小狗也……”长公主的声音越来越轻,半晌,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说到底,陛下就是要留个念想罢了。宗正是聪明人。”

能想到来求助长公主,那宗正也不是个傻子,半盏茶工夫,他琢磨出对方话里的意思来,“但这不合规矩,恐怕百官不服啊!况且此先例一开,岂不是家家都要……”

“陛下的意思,就是规矩。”长公主打断宗正的话,抬手理了理头上的簪子,“自陛下登基,不合祖宗规矩的事多了!况且百官又有什么不服的,嗯?君侯家事,我这个做嫡母的都没说话,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道理!其他人家若是也有此意,自去陛下面前请旨便是,又没人拦着。”

宗正转了转眼珠,又低头说到,“但这事……外臣来提总归不合适……”

平阳公主又怎会不知对方心中的盘算?于是她欠了欠身,挥手示意侍女来领人出去,“大人只去拟个章程便罢了——本宫乏了,就不送大人了。”

 

“宗正见过姐姐了吧,”刘彻抬了抬眼,扔给坐在对面的长姐一卷竹简,“不然他不敢。”

“他当然不敢。”平阳公主依旧握着手中的杯子,看也不看桌上的东西,她带着些讥讽说到,“难不成陛下舍得?”

“长姐这是要干政?”皇帝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

“不敢,姐姐只是为了家事。”长公主放下杯子,起身行了个大礼,“春秋之义,善善及子孙。长平烈侯无嫡,臣妾以嫡母,请长子伉代侯。”

“善善及子孙……”刘彻自言自语着,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另一个年轻的影子,“那姐姐以为,哪个孩子像他?”

平阳公主沉默半晌,缓缓说道:“伉儿的鼻子嘴巴很像他,另两个孩子,倒是更像他们的母亲。”

刘彻早在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就转过身去了,此时,他只给长姐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阿姐不用装糊涂……”刘彻依然站在平阳公主面前,只是轻轻转了转头,“你知道我心里……谁都不配。”

 

平阳公主只觉得眼前那个背影泛着一股绝望的墨色,那么孤独——就好像当年他看见孝景皇帝去世后,第一次上朝的弟弟回来见过母亲。那时他已是九五之尊,前呼后拥,但看起来却像极了孤身一人。

眼前的身影与记忆中那个半大孩子混在一起,平阳公主缓缓起身,引着刘彻重新坐好,“那些大事,姐姐不懂,但姐姐相信你一定能做好。至于旁的……你若是因他而伤了自己,叫他在那边又怎么过意得去?”

“阿姐什么不懂,”刘彻伸手摸了摸长姐鬓边零星的霜白,“天家少不了骨肉间还要彼此算计。但朕也知道,阿姐总是会站在朕这一边的。”他又像想起什么一样轻笑了一声,“连带着阿姐府上的人也都是朕这一边的。”

“我还记得我头一次出嫁,你追着马车跑了好远……”平阳公主也带着笑,笑着笑着便又落下泪来,“然后我又嫁了夏侯颇……又嫁了……卫青。”

刘彻沉默半晌,拉了拉平阳公主的手,“一直都是,总是委屈了阿姐。”

“我知道你也不好受。迎喜后来还和我说过,‘主子现下是不追车了,改喝闷酒去了。倒不如疯跑一气再痛痛快快哭一场来得好。’小时候多好啊……”

“也不是每个人小时候都那么好。”刘彻苦笑一声,随即又扯了扯嘴角,“太医说他幼时苦厄,伤了根本……后来他跟朕请辞,也说是身子实在不好,要带阿姐回汝南养老享清福去。”

平阳公主从未听他二人提起这回事,一时竟有些怔住,“陛下……我和他……只有相敬如宾。”

落花流水,不过是妾有情,而郎已心有明月罢了。

“朕知道,所以才说委屈了阿姐……”刘彻叹了口气,“朕明白阿姐的意思,只是……罢了……你们啊,一个个都好像要趴在朕耳边提醒朕一样。”

他们都不再年少,此时便如同一对寻常人家的姐弟,挨在一起,闲话家常,聊着逝去的故人。

 

平阳公主走后,刘彻呆呆地坐着,看着桌上宗正的奏章。眼前一会儿是披着嫁衣的长姐,一会儿是身着甲胄的卫青,最后又不由自主回想起当日对方“一本正经”请辞的模样来。

那天是个晴天,卫青使唤几个小黄门把两人的坐具书案,还有待处理的奏章都挪到太阳底下去。

“别光顾着身上图受用,太阳底下伤眼睛。”刘彻已然换下那身繁琐的朝服,手里还提着条薄毯,“那些个没用的东西,讨论半天也没个主意。”

卫青理了理刚被刘彻扔在膝头的薄毯,又递过去一盏茶,“陛下说了半天了,喝口水润润嗓子吧,不烫。”

刘彻灌了口茶,心说还是卫青体贴,连水温都是不冷不热刚刚好,紧接着就被他下句话噎了一口。

“臣已经这样了,伤不伤眼睛都无所谓。陛下若是真心疼臣,那——”卫青端起架势拱了拱手,“臣请以疾逊位。”

“朕准了,”刘彻放下茶盏,又抽出一卷竹简递了过去,“先把活干完就可以,也就还有三四十年吧!”

“陛下说给臣听吧,这一卷臣怕是有些拿不动。”卫青脸上带着一抹甚至可以说有些俏皮的笑,“臣还想着回了封地亲自种些果子给陛下尝尝呢,现下可得省着些力气。”
“得了吧,这几年你种那葡萄,酸死个人。”刘彻瞪了他一眼,又把那卷竹简拿了回去,“哎呀,天子给臣子念奏章,朕怕是头一个。”

 

公事谈毕,太阳也渐渐落了回去。刘彻见卫青咳嗽了几声,忙叫人过来伺候,又张罗着让人去煮姜汤。

“不必麻烦了,”卫青伸手拦了一下,“公主在家里也备着药呢。”

刘彻忽地有些不悦,阴阳怪气道:“大姐夫若是真心疼阿姐,怎舍得让她做煮药这种灶下婢的活?往后大姐夫在外头种果子,难不成还要阿姐在家里织布?”

卫青听了半天什么“姐姐姐夫”的话,方才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陛下知道,公主待臣恩重如山,臣又岂会轻易劳动公主?况且,臣不是还有三四十年才能回去种果子吗?”

谁都清楚,那所谓“三四十年”不过是刘彻胡扯出来的。但他却是真的有些嫉妒自己的长姐:哪怕卫青对她只有恩情而绝非男女之爱,可至少,他们能够朝夕相对;至少,她能更多地占有他最后的时间;甚至连那如同没结出的果子一般的未来,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但他也知道,卫青决计不可能抛下自己一个人。所以,就且让长平侯国的果树先等着吧——

只是再也等不到罢了。那句“告老还乡返回封地”的戏言,终究只是一句戏言。

 

刘据到椒房殿请安时,正赶上刘彻在和平阳公主说话。

里头一对姐弟,外头一对母子。

“这次去泰山,你要再谨慎些,”卫子夫打量着日渐沉稳的儿子,心中却隐隐带着些不安,“你舅舅……唉……”

刘据听着母亲的话,竟莫名涌起一丝怒气和无奈:已经一年有余了,可他们提起他的语气,仍旧像是天塌了一半似的!

前朝故事,例如文帝和薄昭,他自然清楚。因此,当报丧的人跪在他面前时,除了一瞬间的不知所措与本能的悲痛,在心底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年轻的太子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大司马大将军权势太盛——而这一切又都是合法的,是当今天子、是他那位父亲亲自赋予的。刘据偶尔也会在深夜里感慨,觉得父亲胆子太大。那样的权柄,他怎么就那么自信?相信卫青会对他死心塌地?

他了解那位舅父的脾气秉性,可他不能保证卫青手里的权力威望能让自己心安。这种敬重混杂着惧怕的感情,让刘据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对这位幼时亲近的舅父逐渐疏远。然而对方似乎对这种疏远并不以为意——也是,他心里一贯只有父亲,唯一能相提并论的,怕是也只有那位早逝的表兄了。

他甚至搞不清楚卫青到底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后路。

 

几人打了个照面,各自依身份问候几句。然后,平阳公主没有丝毫停顿地离开了椒房殿,刘据只来得及看清她脸上未拭干的泪痕。而父亲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几眼,就同姑母一道离去了。

刘据看着相伴而行的两道影子,突然觉得他们很像:看似坚硬的外表下,带着一种支离破碎的勉强。

 

刘据觉得,行幸泰山仿佛变成了例行公事,父亲对此似乎也并没有多上心。他好像累极了一样,由着太常去安排一应事宜。

长于深宫、大儒教导的太子总是会带着些理想主义的天真——因此父亲的铁腕让他觉得冷酷,舅父的杀伐让他觉得不祥。如此这般,泰山府君不会怪罪吗?然而每每提起,那二人便只会用一种看待幼童的怜爱眼光回应他。

那时,被保护得太好的刘据尚且不知朝堂内外那些波云诡谲、暗流涌动,自然不会理解那两个早已被各方压力磋磨淬炼的人需要背负多少。

但是刚刚父亲登车时,他突然恍惚了一瞬,好像刹那间理解了他:原来他身边那个位置,终究是空了。失去了那个能共看天下的人,站得再高,又有何意趣呢?

能始终陪在他身边,能一直刻在他心里的,从不是椒房殿的皇后或是其他千娇百媚的美人,而是那一具沉睡在茂陵里的冰冷的尸骨。

 

从泰山回来不久便是冬至节,皇帝早有计划今岁改元、改历法,故而这个冬至节也格外郑重。

明堂祭祀,刘据就跟在皇帝不远处。到底是父子,刘据终归还是心疼的:他总觉得父亲的脊背不像过去那样笔直,仿佛泰山也压不垮。

然后他看见重新转身面对群臣的天子依旧如同过去一样,威严而坚定。

只是刘据突然在无意间瞥见父亲衮服的袖口下隐隐露出一抹不合时宜的白。

生麻布,未缉边——

那是斩衰的丧服。

年轻的太子霎时手脚冰凉,仿佛他无意间窥破的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新年号,新历法,就像在和过去作别一样。

太初元年,长平烈侯长子卫伉袭爵。

与此同来的还有另一道旨意:天子准平阳长公主所请,百年后与长平烈侯合葬,一同陪葬茂陵。

于是,朝野与百姓口中的将军公主成了一对鸳鸯眷侣,一段佳话传奇——而刘据在听见几个宫女语带艳羡的闲话时,眼前不自觉闪动着的却是藏在天子宽大衮服下那一抹刺目的白。

 

 

 

 

(元封六年)

注:

时间背景从元封六年年末开始。而武帝改《太初历》是在五月份,所以那年年初过冬至节是没错的。

 

又及:历史上的刘彻应该是不可能为了仲卿穿斩衰的丧服的。请大家不要对封建帝王过度幻想!我们要理性对待正史和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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